铃木忠志:戏剧场的养蜂人

今年10月即将举行的乌镇戏剧节上,铃木忠志导演的《北国之春》受邀演出,开票10分钟该剧所有场次就已售罄。

他开创了独特的“铃木训练法”,强调演员身体的内在能量;他提出“动物性能源”,摒弃麦克风,让演员的声音响彻整个剧场。

这位日本戏剧大师在孤僻乡村利贺做戏40年,用半个世纪的时间发掘现代表演的方向。他说:“传统不应被保护,而应不断革新使之流传。”

文 | 潘婷

铃木训练法

铃木忠志,这位79岁高龄的日本戏剧大师已经是中国戏剧迷们熟悉的常客。王珞丹、王传君都曾跑去古北水镇接受他的表演训练,受益匪浅。

2015年,76岁的铃木忠志带着自己多年前改编的戏剧《酒神狄俄尼索斯》来到北京古北水镇,在司马台长城脚下的露天剧场,上演了一出2000年前的古希腊戏剧。

自此,铃木忠志与中国的古北水镇结下了不解之缘。

近日,铃木忠志带领他的SCOT剧团再次来到古北水镇,第一次向大众公开了他的表演训练课。

露天剧场,背靠长城蜿蜒一线。萦绕在舞台周围的,是风声、鸟鸣声。戏与现实,舞台与自然融为一体。

公开课上,16位学员黑衣白袜,随着音乐或急急踱步,或缓慢挥剑,铃木忠志在一旁喊口令指挥着他们进行身体控制的训练。

如同一座精神的引力场,大家屏息观看着、思考着。

铃木忠志是出了名的“严苛”,耄耋之年的他虽满头白发,却精神抖擞地手持竹剑击打节奏,看到学员稍有差错则会上前敲打。

SCOT剧团的中国团员田冲用“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来形容铃木忠志的艺术创作,“他的戏一般控制在90分钟以内,精致、紧凑、直接,去掉所有多余的东西。演出一定要完美,灯光打歪了几公分,音乐起慢了一两秒,演员抬手的高度、脚尖的指向、台词的呼吸,都不可以有丝毫误差。”

对普通人而言铃木的训练方法的确是非常枯燥且艰苦的。这种方法包括跺足,蟹行,水平移动,动静之间的雕塑训练等,它重视腰腹部控制力、下肢力量、呼吸节奏和高度的专注力。

以跺足为例,学员们配合着音乐节奏,以赤裸的双足拍击地面,在不间断、力量均匀的跺足运动中,让整个身体强烈地感知地面,并从地面获取能量。音乐结束时,所有人都彻底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如同躺尸般一动不动,只有心脏在快速而强力地跳动着。随后轻柔的音乐响起,学员们以各自的方式慢慢站起来,直到身体完全恢复到原本的直立状态,神奇的是,刚刚完全耗光的能量在这个过程中重新积聚起来。

铃木忠志开创的这套身体训练方法,旨在重建人类的身体。他认为现代人的日常生活逐渐与身体脱节,当代文明对于非动物能源的依赖使得身体的官能不断萎缩。

对于剧场中的演员来说,这种身体能量与感知力的衰退同样是致命的,因为这关乎演员是否具备基本程度的集中力、想象力,并有能力去感受和操作身体感知和行动。

在他的戏剧观中,表演是支撑舞台的核心部分。所以,他绝对禁止演员在任何训练、排练中佩戴麦克风,正式演出中也几乎难见胸麦的踪影。欧洲的古剧场大多可容纳上千人次,那个时候可没有麦克风,声音输出依赖不了任何事物。“有人指责说,现在演员变得很懒。我得阻止他们懒下去。”铃木忠志说。

他在《文化就是身体》一书中坦言,“我现在努力所做的,就是在剧场的脉络下恢复完整的人类身体。不仅是要回到传统剧场的形式,如能剧、歌舞伎,而且还要利用传统的优点,来创造优于现代剧场的实践。我们必须将这些曾经被“肢解”的身体功能重组回来,恢复它的感知能力,表现力以及蕴藏在人类身体里的力量。如此,我们才能拥有一个有文化的文明。”

由此可见,他所独创的这一套训练方法和表演风格,不仅是为了恢复演员这种古老职业的技能,更是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对整个现代文明进行深刻的批判。

在今天,中国很多地方都已经在开始教铃木训练法,美国也有很多剧团招生后交给铃木忠志给他们做训练。看到这样的结果,铃木忠志很欣慰,但他同时更强调:“只做训练还不够,训练之后怎样把它放在戏剧的表演里面,这个也是很重要的。”

极致的,也是极端的

铃木忠志出生于1939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部。1966年,他组建早稻田小剧场剧团,租借早稻田大学附近吃茶厅二楼作为经常演出的地方,起名为“早稻田小剧场”,最多只能坐一百人,是名符其实的小剧场。

该剧团陆续上演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象》《少女面具》以及《戏剧性巡礼》三部曲。铃木忠志独特的戏剧手法和对古代戏剧的探索精神,也逐渐引起了人们的极大注意。

1976年,早稻田小剧场与吃茶厅的合同期满,铃木忠志在富山县的利贺村把一所农民住房改造成农家剧场,命名为“利贺山房”,他要将落后的山村建设成“日本第一流的文化村”。

作为利贺铃木剧团的创办人和导演,为了实现“戏剧村”的蓝图,他甚至将自己的户籍迁至利贺村。

当铃木忠志公布迁移的决定时,许多人认为这简直是“愚蠢透顶”,即便是现在,从东京去往利贺坐飞机倒大巴也需要至少半天,60年代交通不发达,要先花六七个小时坐火车再换大巴才能到达。铃木忠志曾这样形容利贺村:“这个深山里的村庄海拔五百多英尺,在这里,一天内气温变化之大如不同的季节。冬天,积雪平均厚度3英尺,雪大时6英尺,每年都有老屋在落雪中坍塌。”

▲利贺村,这是一个标高600公尺,面积有96%为山林所覆盖,冬天积雪达5 公尺,当时人口约有1400人(现在人口为600人)的“荒芜之地”。

然而,将剧场活动的本部从发达都市外迁到偏僻农村,被学者们认为是铃木忠志戏剧创作的关键转折点。

“当时的日本戏剧界,不管是歌舞伎、商业戏剧还是当代戏剧,都围着东京转。像日本政治和经济一样,日本的艺术和文化也锁闭在一个中心化的系统里。由于这个原因,在美国到处都可发现的专业地区剧团在日本却很少得到发展。通过选择利贺村,铃木忠志以实际行动挑战了这个‘东京中心地位’,成功推翻了日本人根深蒂固的假定,即:大都市是进步的,向世界开放的,而乡村则是落后和闭塞的。”日本戏剧评论家扇田昭彦写道。

▲冬天,利贺村的路

身在利贺的铃木,心里可以不装东京同行的冷眼旁观,却不能不记挂世界戏剧界的热情认可。1982年,铃木忠志首次在这里举行了世界性戏剧节“利贺戏剧节”,这也是日本第一个国际戏剧节。

“利贺戏剧节”每年自7月下旬至8月上旬举行,来自荷兰、美国、法国等戏剧团体在这里和日本剧团轮流上演探索性戏剧作品,使一个偏僻的山村变成了世界著名戏剧家探讨和交流戏剧见解的地方。


▲利贺戏剧节

离开东京来到利贺,铃木忠志不愿在艺术理想上妥协,花费几十年把偏远山村改建为理想家园,他的意志是极端的,强大到普通人不敢想象的地步。而正是缘于这份极端,才成就了他的传奇,他在艺术上的极致追求。

铃木剧的核心

铃木忠志所坚持的艺术理念与风格,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被大众所理解。他曾提到,儿子小时候很不能理解自己的戏,经常说,“爸爸的戏真的很没意思。”

而事实上,这样的看法不只存在于小孩子。

铃木忠志的戏剧在发展早期阶段,一个重要人物是女演员白石加代子。她和铃木忠志在“早稻田小剧场”时代偶遇,白石加代子不是专业演员,但是在舞台上却富有激情,常常进入歇斯底里、近乎疯狂的状态。据说一次由于用力过猛,竟然眼珠迸血——其实是她以拳捶头,导致额头流血,但前排观众依旧惊恐不已。

也正是由于白石加代子的加入,使铃木忠志将戏剧创作的中心从“剧本的诠释”到“演员的身体性与表演行为”上。

▲白石加代子

2014年11月,他的代表作《大鼻子情圣》在长安大戏院上演,引起众多戏剧爱好者和戏剧界专业人士前去观摩学习。演出结束后的座谈会,一位观众提问时质疑铃木忠志的作品“亵渎”了他心目中的名著,随后这位观众的批评引起了现场激烈的争议。

▲《大鼻子情圣》剧照

看过铃木忠志作品的观众都对剧中种种符号化的特征记忆犹新:没有话筒、没有舞美、多国语言……

尤其是对多个国家民族文化的糅合:在《大鼻子情圣》中,他叠加了意大利歌剧《茶花女》的剧情结构,剧中多次出现《茶花女》选段;在《李尔王》中,第一幕中各个角色和着亨德尔的广板完成了亮相,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的《西班牙舞曲》也一再出现,配合着演员近乎于舞蹈的肢体动作。

▲《李尔王》剧照

这些特征让很多观众表示不解,但铃木忠志却始终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不用话筒,是因为古希腊剧场时期就没有话筒,人自身发出的声音才是最真实的;

不用舞美,主张在戏剧中要多使用“动物性能源”,他认为“非动物性能源”导致了现代戏剧的衰败。有人感到不解,如此说来,剧场里的声、光、电的基本设施都变得没有意义了吗?其实铃木忠志批判的是,400年以来,西方科技大发展后,科技对人的完整性的肢解,对身体的肢解。

在古北水镇,记者问及“坚持传统会不会被误解为守旧”时,铃木忠志笑了笑,说了这样一句话:“只有演员吸引不了人时,导演才会想尽办法去做辅助。”

没有表演才能的演员站到舞台上,马上就会放一些视频什么的辅助。在日本也是,尤其像导演年龄渐渐大了以后他的想象力跟不上,每有新的东西来他就会借助图象或者非常多的道具。就是说大家可以不完全把注意力放在这个演员的身上。

过去的好莱坞电影也是,演员的演技都特别好,但是新科技出现以后也都不行了,就是在退化。包括歌手也是一样的。

被符号化裹挟而实则坚守着传统,将日本的歌舞伎、能剧与现代戏剧结合,铃木忠志无疑是成功的。而当铃木忠志的表演公开课更多地吸引来的一批年轻人时,笔者不仅担忧,这些年轻人真正吃透铃木剧的核心了吗?


近年来,铃木忠志多次带领剧团来中国演出,不论是独特的“铃木训练法”还是至简的剧场舞台,他所独创的艺术风格与艺术理念都深深影响了中国的戏剧人。

孟京辉第一次看他的戏就被深深震撼:“铃木的演员训练方法是一种世界观。”赖声川则对铃木忠志的那句“艺术家即病人”的说法十分肯定,在表演课上总是会告诉学生,“也许有一天我不想搞艺术了,可能我就进化成一个更完整的人类了。”

北京人艺导演李六乙作为铃木忠志的多年好友,多次前往日本参加利贺国际戏剧节观摩。他认为铃木忠志的不凡之处在于,对传统艺术当代性甚至未来性的发挥。“这很值得中国戏剧借鉴。相对而言,我们很多当代导演,对于自身传统艺术,比如戏曲,我们的认识很多是非常肤浅的。”

纵览铃木忠志的戏剧作品,无论是划时代的《特洛伊女人》,抑或是用听觉发现所爱的《大鼻子情圣》,大多都改编自经典剧作,从希腊悲剧到贝克特长达2500年的戏剧历史中,选取经典剧本加以批判性地重新塑形和表达,借此对现实社会所遮蔽的问题加以揭露。

他的创作扎根于日本民族传统,又结合西方戏剧,带着鲜明的个人烙印走到今天。无论争议与否,他为戏剧搭起了桃花源——“利贺国际戏剧节”,并为之付出了半个多世纪。在应该安度晚年的年纪却选择继续培养新人,训练演员。

可以说,他是“东方戏剧的标杆”,是一位真正用一生热爱戏剧的人,一位戏剧场里的养蜂人。


|文章转载自文化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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